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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薩欽哲仁波切開示

 

從異國文化移植任何東西都是一個困難的過程,這過程可能使得引進之物遭到污染腐化。佛教自然也不例外。事實上,在所有外來引進物當中,最容易受到敗壞的可能就是佛法。

 

   在開始的時候,要了解佛法,即使是在智識的層面,都完全不是件容易的事。之後一旦我們有些許了解時,要實修佛法則更是微妙、難以捉摸,因為這要求我們超越自己的習性。智識上,我們可以認知到自己狹隘心的習慣是如何為自己帶來受苦的輪轉,然而同時我們也可能害怕全心全意地從事解放我們這些習慣的過程。

 

   這就是珍惜自我。因為即便我們想著自己要修行佛道,放棄自我卻不容易,而且我們可能恰恰落入自我所產生的佛法版本中──一個假冒偽裝的佛法,那只會帶來更多的痛苦而非解脫。

 

   因此,大部份的東方上師對于將佛法輸出到西方世界都抱持非常懷疑的態度,感覺西方人缺乏能適切理解佛法和修持佛法所需的精致性和勇氣。另一方面,也有些上師盡己所能地傳授佛法至西方。

 

   重要的是要記得,全面徹底的佛法移植不可能在一個世代內完成。它不是一個容易的過程,如同佛教從印度引至西藏時一樣,無疑地需要時間。不同文化在心態上會有巨大的不同處,對于類似現象也會有極為不同的解讀。很容易就會忘記這些被認為是普遍的觀念,像是「自我」、「自由」、「平等」、「力量」,以及「性別」、「秘密」的衍伸意涵,全都是特定文化下的建構,用不同觀點來看時是截然相異的。在一個文化中,圍繞特定議題所影涉之事在另一個把修行視為理所當然的文化中可能甚至是不存在的。

 

   近年來有許多批評,針對佛教教法與特定佛教教師的都有。不幸的是,這些批評通常顯露出對于所議主題具有嚴重程度的無知。許多西藏喇嘛採取一種「無所謂」的態度,因為他們對于這些攻擊是真誠地不在意。我想,相較于試著追蹤現代人心中反復易變的最新喜惡,很多喇嘛的眼界都比這來得更為廣闊。另一些西藏喇嘛採取的態度是:西方人不過是靈修的櫥窗購物者(譯注:指光看不買者);他們會跟年輕的喇嘛們,像是我說:「看吧,我們跟你說過的!他們在這裡不是為了佛法。對他們來說,我們不過是引起好奇心的人。」出于善意發心的嘗試,我想要提議一些另類的觀點。

 

   某些對于佛教的批評其實增強了我對教法以及上師們的虔敬,因為我覺得佛法使這所有的批判都落空。但是我也感到這些著述中,有的可能會造成損害。或許有許多人與佛法的業緣正要成熟,而這些著述可能會危害到他們的機會。我們在生命中會遇到許多障礙和困境,但是最糟的一種障礙就是遭到妨礙以至于無法步上通往證悟的真實之道。

 

   在這個時代,或有人試圖就師徒關系的危險性提出警告,而當人們天真的根據那些人所寫的東西去遽下結論時,這些批評可能會導至悲劇性的破壞,毀了許多人從苦海中獲得解脫的唯一機會。佛經中有說,對于造成如此喪失機會的事情,若有人即便是片刻的隨喜,就會有數百輩子不得遇證悟道。

 

一般而言,我認為當我們想要揭露某一過失或是表述意見時,必須有兩種特質:應當充分了解此議題,以及自身不應該負有所批評的過錯。否則,就如同西藏諺語所述:「一只猴子笑另一只猴子的屁股」。我們不要忘記,身為人類的我們,是自己狹隘心思進行解譯的受害者。我們不應當給自己受限的觀點這麼多的權威:我們具有無窮無盡的解讀和主觀見解,而這些幾乎總是生自我們自己的恐懼、期望和無明。

 

   對于許多西藏的飽學之士而言,要是他們能讀到一些西方人關于佛教或上師的著述,會是極大的娛樂。就有如想象西藏老喇嘛讀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或是聆聽一曲優美的詠嘆調,他很有可能會覺得前者不太有趣,而後者聽起來像是只貓在被活生生地剝皮!

 

   最好是完全不要用我們有限的解讀來扭曲事情,但是假如我們必須這麼做,那麼至少應當更清楚地覺知自己的解讀是多麼富有力量,以及是多麼的片面。例如,我可以就西方人對于東方文化的學習方式做各式各樣的宣稱。我可以很容易地做出一個解讀,主張說西方的抽象概念架構來自他們建構自他關系的一種傲慢的基本心態,而這可能看起來是完全站得住腳的。

 

在幾乎所有宣稱是教導佛教的西方大學科系裡,教師們通常都必須隱藏若他們恰巧是佛教徒的事實。數學老師們需要隱藏他們相信數學邏輯的事實嗎?西方學者需要對自己僵固的偏見──使得他們難以欣賞其它觀點的偏見,做出更多的質疑。帝國主義心態讓我感到痛心,這種心態傲慢地孤立東方文化,在小心翼翼的距離外進行分析,操弄和消毒使它符合西方的議程目的,然後也許做結論說現在可以被消費了。

 

   另一個偽善的例子是關于這種西方的「慈善性」願望,想要從魔掌中「解救」出東方女性,他們想象東方女性陷于一種憎惡女性體系的壓迫暴政中,這就像是西方傳教士想要原住民採納基督教倫理道德與價值觀。在西方,女性被拍裸照,照片還刊登在雜志上,等等的這些事情,許多其它的文化會認為這使人極端困窘,而且是對女性的極度剝削和暴虐。所以從他們的觀點,西方人批評另一個文化壓迫女性,是極具爭議性的事。

 

   在沒有謙遜地用另一文化自己的詞語來努力做精確和深入學習時,當然沒有任何文化應當宣稱自己具有足夠深厚的了解來對另一文化的重要面向做出完整詳盡和有道理的批評,特別是當主題非常精細復雜,像是佛教時。

 

   有時候這也許能幫助西方人對于東方生起更多的尊敬和欣賞,要是西方人能記得在三千年前,當東方的哲學、藝術、語言、醫藥蓬勃發展時,西方的原住民仍不知道有刷牙這件事!而且就很多文化的觀點,西方所謂的科技除了摧殘世界資源外,其實沒什麼別的建樹。像是民主和資本主義等思想,以及平等和人權等,可以見到在西方已經悲慘地失敗,除了成為新的教條以外,什麼都不是。

 

   我很難看出將這些有限的西方價值體系融入學習佛法中有何利益。相較于悉達多太子兩千五百年前在菩提樹下的開悟,這些無疑地並不構成任何額外的開悟。西方可以分析和批評西藏文化,但是我會非常感激他們能謙恭、尊敬地放過悉達多的教法,或著至少在徹底學習和修持過之前,不要自封為權威。

 

   若是人們能夠稍微嘗試有點敬意和有個開放的心胸,有這麼多的知識可以將他們自各種痛苦和迷妄中解脫出來。一直到現在我才領悟到,過去西藏譯師、學者們對于印度──他們佛法和智慧的根源──的巨大尊敬是多麼重要。他們對此來源沒有挑剔批評,更沒有憎惡,而是稱其為「聖地印度」。這種態度和西方的購物心態非常不同,西方看待佛法就像商品,而我們自己的投入就像是投資──只想要接受和自己習慣性期許相合的部份,而排斥不能立即讓我們感到滿足的部份。

 

   這不是說西方人不應該對佛教教法有批判性。相反的,如同尊主佛陀自己所言:「黃色物質若不經過熔冶、鎚鍊、稱重、打磨,就不應當將它當成金子。同樣的,不經過分析,就不應當接受佛法是正確的。」邏輯分析在佛教傳統中一直是被鼓勵的,並且佛教總是駁斥對于盲信的推廣。

 

   不同處在于進行批評的心態。在分析「黃色物質」的過程中,分析者不只必須維持開放的心,也必須認知到自己對于所檢視的主題可能不具備充份的知識,那就是為何要做分析。否則,我們只是在對自己已確信的觀點尋求確認。保持懷疑和挑毛病完全是兩碼子事。

 

   恰似東山山上月,輕輕走出最高峰。

 

  這兩種心態的不同,在批評金剛乘佛教的上師時最為明顯不過,也最為重要。不幸地,要修金剛乘,上師是不可或缺的。然而,所有偉大上師和教導都不斷重復告誡弟子在接受一位喇嘛作為自己的上師之前,永遠必須善巧地檢視這位喇嘛。我們擁有那個選擇權,也應當好好利用它。要為拜師做好準備,充分研習教法至關緊要。事實上,有些金剛乘典籍中提及一個人在成為一位教師的弟子前,應該用十二年的時間來檢視這位可能的教師。

 

   然而,我認為記得佛教不僅只是金剛乘也很重要。還有其它道途,像是上座部,這是一切佛教道途的基礎,是一條直接了當的道路,不會激發出各種神神秘秘的期待。有時候看來人們想修金剛乘是因為他們將金剛乘視作某種充滿異國情調的東西,而其實上座部的清醒和單純反而對他們比較好。

 

   在金剛乘中,為了讓上師能幫助我們對付我們二元對立、以自我為中心的成見,我們應當認為上師在智慧上和佛陀沒有分別,這是最崇高的修心方式。我們簡直就是塑造出一位英雄,因為他看見我們的潛能,所以對于挑戰或甚至是虐待我們狹隘心性和習性都不會感到良心不安。這是個非常激進、困難和革命性的法門。從傳統觀點看來,或是從珍愛自我的觀點看來,上師和弟子間的關系的整個概念幾乎是一種犯罪。然而要記得的重點是,上師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做為與二元概念化習慣搏鬥的善巧方便,打擊執持自我的詭計和韌性。在這種方式中,上師即是教法活生生的顯現。

 

需要強調的是,是我們的對于上師的感知使得上師成為佛法的顯現。一開始我們視上師為一個普通人,然後隨著我們修行的開展,我們開始視上師更多的是一位開悟者,直到最終我們習得認知上師無非是我們自己覺性或佛心的外顯。于是,精細的層面而言,上師是否開悟幾乎是不相幹的。師徒關系不是崇拜上師,而是提供一個機會,使我們得以從自己對實相的迷妄感知中解脫。

 

   從上師的觀點來看,若是有人沒有資格卻擔負起上師的角色,這個欺瞞的負面作用無疑會留存在他們自己的心續中。重要的是要理解到,除非一位喇嘛已經獲得完全開悟,否則他或她一定會負載著他自己所作所為的包袱。顯然的,若他是開悟者,他就沒有業;若他不是,則他行為的後果會來到他自身上,他的行為是他自己的責任。從我們作為學生的觀點來看,若我們已經選擇他做為自己的上師,我們就應當向他學習,根據不管我們希望追隨的哪一條道途。

 

   有關上師和虔敬心的原理遠遠比創造出一個模範然後對他或她進行膜拜來的更為復雜。虔敬心,當你真正分析時,不過就是確信因果邏輯。如果你煮個蛋,把它放在滾水裡,你確信蛋會被煮熟。那個確信就是虔敬心,不是盲信或對不合邏輯的堅持。佛陀說:「依法不依人」,然而看來我們似是決定繼續對個別上師進行批判,卻忘了更寬廣的觀點和教法的目的。

 

   有一個問題是具有爭議性的,也已經吸引了極大的注意力,那就是在金剛乘中,樂受,例如性,不被視為對于精神修持的威脅而予以拒斥,反而是用來增強靈性淨化。雖然這聽來可能美妙至極,但重要的是要記取這樣的修持需要巨大的理論和實修基礎,否則從外表看來會很容易被誤解。

 

   金剛乘的男女符號象征與性無關。修行只存于悲智雙運的正見之下。此外,由于密續道修的是個人的、非概念性的層面,不可能對一位修行人下評斷。密續完全超越了一男一女有性關系的傳統想法,修的是藉由珍稀現象而引生出對于空性和菩提心的超凡了悟,為的是自輪回中解脫一切眾生。要期望一位立志要超越沙文主義妄心的瑜伽士或瑜伽女去擔憂性權利問題,在這樣一個廣大見地中看來是荒謬的。

 

   然而對于初來乍到的西方人而言,某些西藏傳統必定非常惱人,而且看似性別歧視或是男性沙文主義的。西方對于性關系的觀點強調的是「平等」,然而這和金剛乘佛教中平等的意義非常不同。在西方,平等指的是兩方達至一個相等的立足點;而在金剛乘佛教中,平等是去超越「有兩個」,或是超越所有的二元性。

 

   若是二元性存在,那麼就定義而言就不可能有平等。我認為男女間的社會平等沒有像了悟輪回和涅盤的平等那樣重要,畢竟,要產生對于平等的真正理解,了悟輪涅平等是唯一真正的方法。因此,金剛乘佛教對于平等的理解是在一個非常深奧的層次上。

 

   性別平等的想法在西方是相當新的,因此對于應當如何施行的特定方式有著某種頑固和狂熱的堅持。另一方面,金剛乘佛教對于女性有極高的評價,以及對于一切眾生平等的深切強調。然而,對于無法脫離當代西方模式的觀察者而言,這可能不是那麼明顯,結果就是當西方女性與西藏喇嘛有性關系時,有些人可能會由于自己受文化制約所生的期望沒被達到而感到挫敗。

 

假如有人以為他們可以從一位仁波切身上得到一位讓人愉悅和平等的愛人,這些人是大錯特錯。就自我的觀點而言,有些仁波切──那些以身為偉大上師而著名者,自然也是糟到極點的伴侶。如果一個人接近這樣的偉大上師,意圖卻是要獲得獎勵,希求一個分享、共樂等等的關系,那麼不只是從自我的觀點,甚至是從世俗的觀點來看,這些人真的是很差的選擇。他們很可能不會送花或是請你出去吃燭光晚餐。

 

   總之,若是有人從學于一位大師,為的是要獲致證悟,我們就必須認定說這樣的一名弟子已經準備好要放棄他或她的自我。你不是跑去印度向一位尊貴的西藏喇嘛學習,卻還期望他的行為舉止符合你自己的標準。請求某人將你從妄念中解脫,然後又批評他或她和你的自我相抵觸,這是不公平的。我寫此文不是因為害怕要是沒有人為西藏喇嘛或佛教上師辯護,他們就會失去眾望。盡管有很多嘗試要遊說這個世界知道佛法的陷阱和上師們的缺點,仍然會有許多自虐者,他們不幸的會賞識佛法以及感激瘋狂虐待的上師,這些上師會確保弟子的每一自我都受到不當的對待,而這些可憐的靈魂們最終會失去自我以及迷妄。

 

   我知道有很多人會反對我所說的許多話,因為我有多麼固著于自己的解讀,別人也一樣是固著于他們自己的解讀。我曾經見過我極度崇敬的偉大上師們,雖然我可能是個天生注定的諂媚者,但我仍祈禱自己能繼續享受與這些上師作伴。另一方面,人們可以有其它的想法,並且對于那些想法感到快樂。我修的是對佛教之道的虔敬;其它人可能選擇去懷疑佛道,但是如同月稱所說,最終我們必須將道給舍棄,所以我希望最終我們會在無可爭執之處相會。

 

心的究竟自性,鮮明生動的空性,

據說這是真正的佛陀。

認出此當能助我不受困于階級體制的思維中。

 

心的究竟自性,彼之空性層面,

據說是真正的佛法。

認出此當能助我不受困于政治正確的念頭中。

 

心的究竟自性,彼之鮮明面向,

據說是真正的僧伽。

認出此當能助我不受困于平等權益的念想中。

 

無人能使空性與鮮明靈動分離,

據說此不可分離即為上師。

認出此當能助我不受困于依靠沙文主義的喇嘛。

 

此心性從未受二元分別之染垢,

據說此無瑕即為本尊。

認出此當能助我不受困于性別、文化諸範疇。

此心性任運自現,

據說此自生即為空行面向。

認出此當能助我不受困于憂懼被起訴。

 

─宗薩欽哲仁波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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